《挪威的森林》
作者: 村上春樹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譯者: 林少華
定價: 18.80元
夜讀第五天
“這樣持續了一會,她把右手慢慢下滑,隔一層三角褲觸摸那里。那時我已受不住了,濕得一塌糊涂,這話實在不好意思出口。濕到那個程度,前前后后只那么一回。相對來說,那以前我覺得自己對性方面是比較淡的。因此,當時連自己也茫然不解,為什么會濕到那個地步。接著,她把細細軟軟白白的手指探進三角褲內,就……噯?明白吧?接下去我真的說不出口,無論如何。那感覺,和男人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同。不得了,真的,就像被羽毛撩撥似的。我腦袋里的保險絲眼看就要斷掉。然而,盡管血沖頭頂,我還是意識到這樣萬萬使不得。一來這種勾當一旦開頭往后勢必不斷持續下去。而如果背上這個秘密包袱,我的腦袋篤定又要四分五裂;二來我還考慮到孩子,這種場面被孩子撞見可怎么辦?雖說孩子星期六去我娘家玩,要到3點才能回來,但要是突然趕回來又如何收場呢?這么一想,我就拿出吃奶力氣翻身坐起,叫一聲‘住手快住手’!“可她沒停。那時她已經脫了我的三角褲,把臉湊上去。因為難為情,連丈夫也沒讓那么干,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卻在那里肆無忌憚。我實在吃不消了,哭了。好像又一次升上了天堂”。
“‘住手!’我又一聲大叫,打了她一個嘴巴,狠狠地。她這才總算作罷,抬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當時我們兩人都一絲不掛,坐在床上面面相覷。她13,我31……但我一看那女孩的身體,真有些自慚形穢,如今仍然歷歷在目。我怎么也不能相信那就是13歲女孩的身子,現在都不能相信。往那女孩面前一站,自己這身子算什么東西呀,簡直慘不忍睹,恨不得張大嘴嗚嗚哭上一場,真的?!?/p>
我不好說什么,默然。
“女孩問我為什么叫她停止。她說:‘老師也喜歡這個吧?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是喜歡吧?看得出來,那滋味,比和男人做好得多吧?你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會讓你更舒服些,不騙你,能讓你舒服得像溶化了一樣,好嗎,嗯?’事實也真如那孩子說的,確確實實。同丈夫相比,那女孩實在讓人銷魂,也想讓她繼續,但又不能這樣?!覀円粋€星期來一次吧,一次就行。誰也不會覺察,作為我和老師兩人的秘密,嗯?’她說?!?/p>
“我站起來,披上睡衣,叫她回去,并說再別登我家門。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神卻不同往日,變得毫無生氣,簡直就像畫筆在紙板上涂的兩個圓點,平板呆滯,沒有縱深感。她定定看了我半天,然后默默歸攏衣服,像有意給我看似的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著返回鋼琴間,從手提包里拿出發梳理好頭發,用手帕擦去嘴唇的血,穿鞋出門。臨出門這么跟我說的:‘你是同性戀者,這沒錯。不管你怎么裝腔作勢,到死都是改不了的?!?/p>
“真是那樣嗎?”我試著問。
玲子扭起嘴唇沉吟片刻:“既非是,又非不是。因為較之同丈夫之間,跟那個女孩那次更為興奮,這是實事。所以我一度真懷疑自己是同性戀者來著,深深苦惱過,而那以前我并沒意識到。但近來我改變了想法。當然不能說身上不存在那種傾向,可是在嚴格的意義上,我并不是同性戀者。為什么呢?因為看見女孩兒時,從自己這方面并未積極產生過情欲,懂嗎?”
我點點頭。
“只是某種女孩會對我發生感應,那感應反傳給我,僅在這種情況下我才會那樣。所以說,即使我摟抱直子,也幾乎無動于衷。大熱天里,我倆幾乎光著身子住在一起,洗澡也一塊兒下去,偶爾還在一個被窩睡覺……但都沒有什么,沒任何感覺。盡管直子的身子是那樣嬌美動人,但是,呃——僅此而已。知道嗎,我們做過一次同性戀游戲呢,直子和我。這話你不想聽吧?”
“請說下去?!?/p>
“ 我向直子提議的時候——我倆之間無話不談——直子試著用各種技巧在我身上撫摸起來。兩人都脫得光光的,但就是不行,根本不行。只覺得癢癢的,癢得要死要活,現在想起來都不是滋味。這方面,直子實在笨得可以!怎么樣,多少放心了吧?!?/p>
“嗯,的確是?!蔽艺f。
“諾,大致就是這樣?!?/p>
玲子邊說邊用小指尖搔著眼眶:“再說那個女孩。她出門走后,我坐在椅子上發呆發了半天,茫然若失。只聽得從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心臟‘突突’的跳聲,手腳沉重得出奇,口中就像吃過飛蛾似的干苦干苦。但想到小孩就要回來,不管怎樣得先洗個澡,把身體洗得一千二凈,可問題是,無論我怎么打香皂猛勁搓洗,那痕跡硬是賴在身上掉不了?;蛟S是精神作用,反正就是不成。那天夜里讓他抱來著,想通過他來清除污穢感。當然我絕口沒提那件事,實在羞愧難言——除非鼓很大勇氣。我只是說抱一下,讓他做了那種事情。我叫他比平時慢些,時間長些。于是他非常耐心,花了相當長時間。我也因此陡然沖到了頂峰,一下子。沖動到那步田地,婚后還是頭一回。你知道為什么?因為那女孩手指的感覺還留在體內,就因為這個。咳,……難為情啊,說這種話,汗都出來了,還說什么‘干那’、‘上呀’?!绷嶙勇N起嘴唇笑道,“可是不行,還是不行。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可那女孩兒的感觸還是賴在身上。并且她最后那句話也像一種什么回聲似的在頭腦里嗡嗡不止?!?/p>
“下一周的星期六,她沒來。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驚肉跳,什么也沒心思干,生怕她來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沒來,本來自尊心就強,況且當時又那么狼狽。再下一周,再再下一周也沒登門。這樣過了一個月。我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淡忘,但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個人在家里,總覺得那女孩兒無所不在,心里七上八下。既彈不成鋼琴,又想不了事情,干什么都忐忑不安。如此熬過一個月后,一天我突然發覺,我一出門就好像有點蹊蹺。附近的人對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總有些異樣,顯得十分陌生。當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聲調那神態和往常不同。常來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惟恐躲閃不及的樣子。但我盡可能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對此斤斤計較,是那種病的初期征兆?!?/p>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來串門。她和我同歲,是我母親一位熟人的女兒,兩家小孩又同在一個幼兒園,和我相處得不錯。這太太突然跑來,問我知不知道正流傳著一種關于我的十分不成體統的謠言。我說不知道?!?/p>
“‘怎么樣的呢?’”
“‘怎么樣的?實實在在不好開口?!?/p>
“‘不好開口?既然話已點破,就請和盤托出好了?!?/p>
“盡管她十分不情愿,但我還是一一摳了出來。噢,說不準她本人原本就是為說這事才來的。她什么也沒隱瞞。按她的說法,所謂謠言,是說我是住過幾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者,把一個來學鋼琴的女學生渾身扒光,動手動腳,那女孩不讓,便把臉給打腫了。僅僅這番說謊就已編得駭人聽聞,但為什么連我住過院的事都抖落出來了呢?兩方面都使我吃驚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訴大伙說你不是那樣的人?!翘f,‘問題是,那女孩兒的父母確信不疑,對鄰近的人統統張揚一遍。說什么由于女兒被你動過手腳,就調查了你,結果知道你有過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訴我:一天——就是發生那件事的當天——那女孩兒練完琴腫著臉回到家里,母親問她怎么回事。說是臉腫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襯衣紐扣掉了,內褲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說,都是那女孩子為了無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襯衫上抹點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邊,獨自把眼睛嗚嗚哭紅,頭發抓得亂七八糟,然后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謊言。那情景我一閉眼就能浮現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怪罪大伙都相信女孩兒的話。連我都會信的,假如處在那種立場。漂亮得活像個布洋娃娃而扯起謊來如同惡魔附體的女孩兒,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一邊說‘我不嘛,我什么都不想說,我害羞’——給她這么一說,有誰能不當即信以為真呢!更何況,禍不單行的是我又果真住過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兒一巴掌也確有其事!這一來,有誰肯信我的話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個人?!?/p>
“幾天來我思前想后,最后還是心一橫,告訴了丈夫。他相信了,當然。我把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一遍,說那女孩兒動手動腳地要搞什么同性戀那樣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沒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說出來。那畢竟不大合適,不管怎么說?!@可不是兒戲,我直接找那家攤牌去!’他大為惱火,‘豈有此理!你和我結婚,小孩都有了,居然還被人胡說什么搞同性戀,哪有這樣的混賬玩笑!’”
“但我攔住了他,讓他別去。我說:‘算了,那樣只能加深我們的創傷?!堑?,這我明白,已經明白了。就是說那女孩患的是心病。這種病人我看得多了,心里有數。她早已爛入骨髓,剝掉那層好看的外皮,里面全是爛肉。這么說也許過于尖刻,但確實如此??墒鞘郎系娜诉€沒看透這點,因此我們再怎么掙扎,也是徒勞無益的。那女孩兒原本就善于駕馭大人的感情,何況我們手頭又沒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說千道萬,有誰能相信一個13歲的女孩兒會對一個30多歲的半老徐娘搞什么同性戀呢?任憑怎么解釋,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掙扎,我們的處境越是狼狽?!?/p>
“搬家吧,我說,別無他法。再在這里住下去,只能更加緊張,以致腦袋的發條再次飛掉,即使是現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傊姨岢霭岬經]有一個熟人的遠地方去。但丈夫不樂意動,他還沒有清楚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時他正在公司干得起勁,而且房子剛剛買到手,盡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說女兒也習慣了那所幼兒園。他說稍等等,不可能說搬馬上就搬。一來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來又要賣房子,就連小孩的幼兒園都要落實,再怎么急,也要等兩個月才行?!?/p>
“我說不行,那一來,我就要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復。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真的。我說這我自己清楚。那時就已開始有點耳鳴、幻聽和失眠。他說:‘那么就先自己一個人到哪里住段時間,我處理完一攤子事就去。’”
“‘不干。’我說,‘一個人我哪也不想去?,F在要是和你離開,我馬上就會癱瘓。現在少不得你,千萬別剩下我一個人?!?/p>
“他聽我這么說,伸手把我摟在懷里,叫我暫時忍耐一下,暫時的,頂多一個月?!@時間里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工作收尾,房子賣掉,落實孩子的幼兒園,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順利,說不定會在澳大利亞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個月,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被他如此一勸,我不好再說什么了,越說就會越感到孤獨?!薄?/p>
玲子喟然嘆息,仰望天花板上的電燈。
“可是沒等到一個月。一天,腦袋的發條脫落了——‘砰’!這回嚴重啊,吃了安眠藥,煤氣開關也打開了。但沒有死,蘇醒過來時已躺在了醫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幾個月過去后,多少能冷靜考慮問題的時候,我對丈夫提出離婚,’那樣不論對你對孩子都有好處。’他說沒有離婚的打算?!?/p>
“‘再一次從頭開始好了,三個人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已經晚了?!艺f,‘那時就一切都完結了,在你叫我等一個月的時候。如果你真想重新開始,那時是不該那樣說的?,F在無論去哪里,也無論搬多遠,結果都同樣。我只能再次提出要求,同樣糾纏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愿意那樣做了?!?/p>
“我們就離婚了,或者說是由我單方面強行離婚的。他兩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是的。當時我就已察覺出自己恐怕得終身如此,我不愿意拖累任何人,不愿意把自己這種整天為腦袋斷弦而心驚膽戰的生活強加到任何人頭上?!?/p>
“他對我好得無可挑剔。他為人真誠,值得信賴,性格堅毅,富有耐性,對我來說是理想的丈夫。為了治愈我的病,他盡了最大努力,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動地配合,而且我也覺得好利索了?;楹螅赌?,真叫幸福?。∷俜种攀抛龅猛昝罒o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馬虎大意了,于是就‘砰’的一聲。就這樣,我們精心構筑的一切在那一瞬之間徹底崩潰了,完全化為泡影,整個壞在那女孩兒一個人的手里。”
玲子拾起腳前踩滅的煙頭,扔進白鐵皮罐。
“太殘酷了!那一切是我們千辛萬苦、一點一滴傾注心血的結晶??!而崩潰卻在眨眼之間,眨眼間就蕩然無存了?!?/p>
玲子立起身,兩手插進褲袋:“回房間吧,已經晚了?!?/p>
天空比剛才陰沉了,布滿烏云,月亮早已無影無蹤。現在,連我都能感到風雨欲來的氣息——那氣息里摻雜著手中塑料袋里水靈靈的葡萄的氣味。
“所以,我實在不能離開這里。”玲子說,“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發生關系,怕見各種人,怕想各種事?!?/p>
“心情很能理解?!蔽议_口了,“不過我認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適應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沒再做聲。
直子坐在沙發上看書。她架著腿,邊看邊用手指按著太陽穴,仿佛在清點進入腦海的詞句。雨開始星星點點地飄落下來,燈光宛似細粉末一般點綴在她身體四周。在同玲子交談過后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識到她是何等流溢著青春光彩。
“對不起,晚了。”玲子摸了下直子的腦袋。
“兩個人挺開心?”直子揚起臉說。
“那還用問。”玲子回答。
“做什么事了,你們倆?”直子問我。
“說不出口的事?!蔽艺f。
直子吃吃笑著放下書,接著我們邊聽雨聲邊吃葡萄。
“這么一下雨,簡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三人。“直子說,“要是一直下雨,三個人一直這樣該多好啊!”
“而且你們兩人抱在一起,我像個不知趣的黑人女仆似的,拿一把長柄扇子啪噠啪噠扇來扇去,再不然就彈吉他為你們助興——是吧?我才不干咧!”玲子說。
“哎喲,時不時地借給你好了!”“噢——那還差不多?!绷嶙诱f,“雨呀,下吧!”
雨繼續下著,不時響起雷聲。吃罷葡萄,玲子照例點燃支煙,從床下取出吉他,彈起《并非終曲》和《伊帕內馬的少女》,之后彈了伯克拉庫,彈了列農、麥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喝起葡萄酒,之后又把薄金屬筒里剩的白蘭地分開喝了。我們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我也覺得倘若這雨永遠下不完該有多好。
“還會找時間來的吧?”直子問。
“那當然?!蔽艺f。
“也寫信來?”
“一星期一封?!?/p>
“也能給我寫幾個字?”玲子開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蔽艺f。
?。保秉c,玲子放倒沙發,仍像昨天那樣為我做了張床。接著我們道過晚安,熄燈就寢。我上不來睡意,從帆布包里掏出電筒和《魔山》,悶頭讀下去。臨近12點時,臥室門悄然閃開,直子走來鉆進我的被窩。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遲滯,動作靈活快捷。她貼著我耳畔小聲說:“不知為什么,總睡不著。”我說我也一樣。隨即放下書,關掉手電筒,摟過直子吻了一口。黑夜和雨聲溫柔地擁裹著我們。
“玲子呢?”
“沒關系,睡得實實的。那人睡過去一般醒不來?!敝弊诱f。
“真的還會來?”
“來?!?/p>
“即使什么也不為你做?”
我點點頭。黑暗中,胸口處明顯感覺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狀。我隔著睡衣,用手心撫摸她的身體。從肩到背,從背到腰,我反復緩慢移動著,把她身體的曲線和豐腴輸人腦海。我們就這樣親親熱熱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身子一滑下床離去。夜色里,那淡藍色的睡衣如同游魚般一搖一擺。
“再見。”直子低聲說。
我聽著雨聲,進人了靜靜的夢鄉。
翌日清晨,雨仍下個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洼洼積雨的水紋和順檐滴落的雨點聲,幾乎察覺不出在下雨。睜眼醒來時,窗外籠罩著乳白色的霧靄,隨著太陽的升起,霧靄隨風飄去,于是雜木林和山脈的棱線一點點顯露出來。
三人像昨天那樣吃罷早餐,便去打掃鳥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帶頭罩的黃色塑料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風衣??諝獬焙鹾?、涼絲絲的。鳥兒都靜悄悄地相互擠在鳥舍盡頭避雨。
“冷啊,下起雨來?!蔽覍α嶙诱f。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知不覺就要成雪花了。”她說,“日本海那邊飄來的陰云,要在這一帶下足雪后才往前去?!?/p>
“鳥兒們怎么辦呢?”
“當然移入屋內。瞧你,總不至到來年春天把凍硬的鳥兒們從雪下挖出解凍,讓它們活過來,說什么‘喂喂都來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鐵絲網,鸚鵡撲棱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謝謝、神經病。
“真恨不得這家伙一下子凍死。”直子悶悶不樂地說,“每天一大清早就聽它說這個,腦袋真快要神經了?!?/p>
打掃完鳥舍,我們返回房間。我開始收拾東西,她倆做去農場的準備。我們一起走出樓,在網球場稍前一點分手。她倆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倆道了聲再見,我也同樣說聲再見?!斑€來的。”我說。直子微微一笑,隨即拐彎消失了。
去大門口的路上,和好幾個人擦肩而過。我發現每人都穿著直子和玲子那種黃色雨衣,腦袋罩得嚴嚴實實。由于下雨,所有東西的色調都顯得格外鮮明。地面烏黑烏黑,松枝翠綠翠綠,而身裹黃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唯一被允許在落雨的早晨在地表面游動的特殊魂靈。他們或拿農具,或背筐簍,或提一種什么袋子,悄無聲響地在地面往來移動。
門衛記得我的名字。翻開來訪登記簿,在我姓名那里打個記號表示離去。
“從東京來的吧?”老人看著我的住址說,“那兒我只去過一次,是個豬肉香的地方啊。”
“是嗎?”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
“在東京吃過的東西,大多都不怎么好吃,獨有豬肉夠味兒。怕是用什么特殊方法飼養的吧?”
我說我還真不曉得,就連東京豬肉香都是第一次聽說。
“是什么時候,你去東京?”我問。
“什么時候來著?”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時候。兒子在東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時候?!?/p>
“呃,肯定是那時候東京豬肉香來著。”我說。
“近來怎么樣?”
我說不太清楚,也沒怎么聽到這方面的議論。他顯得有點失望。老人似乎還想嘮叨下去,我說還要趕車,截住話頭,往道路那邊走去。沿河邊伸展的山路還斷斷續續剩有一些霧氣,被風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幾次停住腳回頭張望,情不自禁地喟然嘆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來到了引力略有差異的一顆行星。是的,這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想著,不由生出悲戚的心情。
回到宿舍,已經4點半了。我把東西往房間一扔,趕緊換上衣服,趕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6點到10點半,由我值班賣唱片。這時間里,我悵悵地望著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對對情侶,有醉鬼,有無賴,有穿超短裙的翩翩少女,有留嬉皮士胡子的男子,有夜總會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們絡繹不絕地一路走過。我拿起一張搖擺舞唱片,剛開始播放,幾個嬉皮士和打扮怪異的漢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信納水,有的百無聊賴地坐著不動。而放上多尼·貝內特以后,他們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個總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賣怪模怪樣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來,無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藝兒,但買賣居然相當興旺。店斜對面的胡同里,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學生在大反其胃。馬路對面的娛樂廳里,附近一家餐館的廚師在玩一種需投入現金的排五點游戲,以此消磨時間。臉色污黑的流浪漢蜷縮在已經關門的店檐下一動不動。一個涂著淡粉色口紅、怎么看都只能是中學生模樣的女孩跨進店來,問我能否放滾石樂隊的《閃光的爆竹》給她聽。我便拿來唱片放上,她打著指響伴奏,扭動腰肢跳起來。接著又問我有沒有香煙,我抽出一支店長留下的“百靈鳥”遞過去。女孩兒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后,連身謝謝也不說便揚長而去。每隔15分鐘傳來一陣救護車或警車的怪叫聲。三個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職員調戲一個正打公共電話的長發漂亮女郎,嘴里不干不凈地連聲叫著“XX”,嬉笑不止。
面對如此光景,頭腦漸漸亂成一團,茫無頭緒。心想這到底算什么呢?這紛紛雜陳的場面到底意味著什么呢?
店長吃完晚飯回來,對我說:“喂,渡邊,前天我和那邊服裝店的女的干了一家伙?!彼茉缇涂粗辛嗽诟浇患曳b店做工的女孩兒,經常拿店里的唱片當禮物送給她。我說那不錯嘛,他便從頭到尾細講一遍?!耙窍敫闩嗣矗彼靡庋笱蟮亻_導我,“反正就是要送東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給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動干戈了。簡單吧?”
我抱著混亂不堪的腦袋乘電車返回宿舍,拉合窗簾,熄燈上床。剛一躺下,恍惚覺得直子即將鉆進自己被窩。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軟豐滿的乳房緊貼著自己胸口,耳邊響起她娓娓的細語,手心騰起她身體的曲線。借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狹小的天地。我呼吸著草地的清香,諦聽暗夜的雨聲,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體,想象那黃色雨衣圍裹的豐腴勻稱的胴體清掃鳥舍、侍弄蔬菜的情景。于是我握住勃起的東西,一邊想著直子一邊自慰。一泄而出之后,混亂的頭腦似乎才有所平息,但還是毫無睡意。本來折騰得夠疲乏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對著升旗臺茫然注視良久。那沒有掛旗的白色旗桿,活像一具劃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直子現在做什么呢?當然是在睡覺吧?是在那不可思議的狹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愿她別再陷入痛苦的夢境。
第七章
第二天星期四,上午有體育課。我在長50米的游泳池中游了幾個來回。由于劇烈運動的關系,心情多少變得開朗些了,食欲也增加了。我在專售套餐的店里飽飽吃了一頓午飯,然后往文學院圖書室走去,準備查點資料。路上不意碰到了小林綠子。她和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一起走路,瞥見我,便獨自朝我走來。
“去哪兒?”她問我。
“圖書室?!蔽艺f。
“別去那種地方,和我一同吃午飯去如何?”
“剛吃過?!?/p>
“那有什么,再吃一次就是?!?/p>
最終,我還是和綠子走進附近一家飲食店。她吃咖喱飯,我喝咖啡。她身穿白襯衣,外面套一件編有小魚圖案的黃毛線背心,掛一條細細的金項鏈,戴一塊迪斯尼手表。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咖喱飯,一口氣干了三杯白開水。
“一直不在這邊吧?我打了好幾次電話?!毙×终f。
“有什么事?”
“事倒沒有,只是打個電話?!?/p>
“噢——”
“這‘噢——’是什么,到底?”
“也不是非是什么不可,一種回答方式罷了。”我說,“怎樣,這幾天可又失火了?”
“唔,那次好玩極了。沒發生多大傷亡,煙倒是鋪天蓋地冒得可觀,太有現實性了,真叫人開心?!闭f罷,綠子又咕嘟咕嘟大喝其水,然后透過一口氣,定定地注視我的臉?!斑?,渡邊君,怎么搞的?表情好像有點發呆,眼珠也聚不起光來?!?/p>
“剛旅行回來,有點累。其實沒什么?!?/p>
“瞧你那臉,活像見過幽靈了?!?/p>
“噢——”
“噯,渡邊君,下午有課?”
“德語、宗教學?!?/p>
“不能逃課?”
“德語不成,今天考試。”
“幾點完?”
“兩點?!?/p>
“那,完了一起上街喝酒好不?”
“下午兩點就喝?”我問。
“偶一為之嘛。你那樣半死不活的,一塊兒喝酒提提神;再說我也想借同你喝酒振作一下。嗯,沒問題吧?”
“好吧,那就去喝?!蔽覈@口氣說,“兩點在文學院前的院子里等你。”
德語課一結束,我們就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新宿,鉆進紀伊國屋書店后面的地下爵士樂酒吧間,各自喝了兩杯伏特加。
“我常來這里。這里即使白天喝酒,也覺得心安理得?!?/p>
“大白天就那么喝?”
“偶爾的?!本G子嘩嘩啦啦地搖著杯里剩的冰塊。
“每當社會叫我不快,就來這兒喝伏特加?!?/p>
“社會叫你不快?”
“偶爾的?!本G子說,
“我自身也問題蠻多哩?!?/p>
“舉例說?”
“家里、戀人、月經不調——多著呢!”
“再來一杯?”
“那自然?!?/p>
我揚手叫來男侍,又要了兩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個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綠子說,“我左思右想,還是認為那很好,好極了?!?/p>
“那就好了?!?/p>
“‘那就好了’,”綠子又學舌起來,“你這人,說話的方式真是古怪。”
“是嗎?”我說。
“是不是先不管。當時,我這么想來著:假如這是生來同男孩子的第一個吻,那該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順序,我一定把它排為初吻。絕對。之后就這樣想著度過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晾衣臺上吻過的那個叫渡邊的男孩如今怎么樣了呢?在這58歲的今天。如何,你不覺得棒極了?”
“是很棒吧?!蔽疫厔冮_心果邊說。
“我說,你干嗎老那么呆愣愣的,再問你一次?!?/p>
“大概是不能適應這個世界吧?!蔽页烈饕幌抡f,“總覺得這并不像是現實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罷,周圍景致也罷,都似乎脫離了現實。”
綠子一只胳膊拄在臺面上,看著我的臉說:“吉姆·莫里森的歌里好像有這么一句。”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 stranger.”
“對?!本G子說。
“對?!蔽乙矐?。
“同我一起去烏拉圭算了?!本G子依然一只胳膊拄著臺面說,“什么戀人呀,家呀,大學呀,統統拋開不管?!?/p>
“那也不壞嘛。”我笑道。
“擺脫一切糾纏,跑到一個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你不認為這樣好得很?我可總是躍躍欲試。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領去遙遠的地方,我保準為你生一大堆牛犢子那么大個兒的壯娃娃,大家一塊兒無憂無慮地過活,抱在地上打滾,唧里咕嚕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飲而盡。
“你還不大想要牛犢子那么大個兒的壯娃娃吧?”綠子問。
“興趣倒是極濃的,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樣?!蔽艺f。
“無所謂,不想要也無所謂?!本G子邊吃開心果邊說,“我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來就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說什么要拋開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烏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驢糞還是臭驢糞?!?/p>
“呃,或許。”
“到處都是臭驢糞,留在這里也罷,去那地方也罷,整個世界就是臭驢糞。喏,這硬的給你?!本G子遞給我一個殼更硬的開心果。我費好大勁才剝開皮?!安贿^,上次那個星期天,實在太讓我開心了。和你兩人在晾衣臺上看火災,喝酒,唱歌。的的確確好久都沒那么開心過了。哼,別人總是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一見面就叫我要這樣不要那樣。起碼你什么也沒強加于我。”
“大概對你的了解還沒達到要強加什么的程度。”
“那么說,如果再多一些了解,你也要這個那個強加于我嘍?和別人同樣?”
“那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吧?!蔽艺f,“現實世界里,很多方面人們都在互相強加,以鄰為壑,否則就活不下去。”
“但我覺得你不會那樣,這我看得出來。在強加于人和被人強加這點上,我還算是個小小的權威。你不屬于那種類型,所以同你在一起才心里安然。噯,你知道么,世上喜歡強加于人或被人強加的人還有相當一大批哩!他們為此爭吵不休、相互扯皮,并且樂此不疲。可我就是不喜歡,除非非那樣不可?!?/p>
“你強加給人什么或別人強加給你什么了,你?”
綠子把冰塊放進口里,含了一會說:
“你想進一步了解我?”
“有興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問你是不是‘想進一步了解我’。那么回答你不認為太冷酷了?”
“是想進一步了解你。”我說。
“當真?”
“當真?!?/p>
“即使我不愿理解你?”
“那么不近人情?”
“在某種意義上?!闭f著,綠子皺起眉頭,“再來一杯。”
我叫過男侍,讓他拿第四杯來。等酒的時間里,綠子臂肘拄著桌面,支頤凝坐。我默默聽著塞羅尼亞斯·蒙克彈的《金銀花》。店里有五六個客人,但喝酒的只我們倆??Х惹呷诵钠⒌南銡猓谖绾笥陌档牡昀镝劤鲇H密融洽的氣氛。
“這個星期天,你有空?”綠子問我。
“以前也說過,星期日總是閑著沒事,除了6點鐘要去打工?!?/p>
“那,這個星期天能陪陪我?”
“好的?!?/p>
“星期天早上去宿舍接你,時間倒說不準??梢悦??”
“可以,完全可以。”
“噯,渡邊君,可曉得我現在想干什么?”
“這——想象不出。”
“想躺在一張大大的、軟綿綿的床上,首先?!本G子說,“喝得大醉,而且醉得舒舒服服,即使周圍有臭驢糞也毫無關系。身旁有你躺著,你一點一點脫我的衣服,輕手輕腳地,就像母親給嬰兒脫衣服一樣小心翼翼?!?/p>
“唔。”
“脫到中間我還覺得怪舒服的,迷迷糊糊地不動。但我突然清醒過來,叫道,‘不行,渡邊君!’我說,‘我是喜歡你,可我另有相好的人,萬萬使不得,這方面我還相當保守。快別那樣,求求你。’可你偏偏不聽。”
“聽的呀,我?!?/p>
“知道。這是幻想場面,讓我繼續下去?!本G子說,“接著,你把那家伙亮出來,那個氣勢洶洶的家伙。我馬上閉起眼睛,但還是瞥了一眼,并且說:‘不行,真的不行,那么大那么硬,怎么也進不去的?!薄?/p>
“不怎么大的呀,一般。”
“行了,你?;孟肼?!那一來,你顯得十分沮喪。我看你太可憐了,只好慰勞一下說,‘好好,瞧你那饞樣兒?!?/p>
“這就是你現在想做的?”
“是啊?!?/p>
“得,得。”我說。
總共喝罷五杯,我們才起身。我剛要付款,綠子“啪”的一聲把我的手撥開,自己從錢包里抽出一張沒打褶的萬元鈔票遞了出去。
“算啦,你那錢是汗水錢,再說又是我拉你來的。”綠子說,“當然嘍,如果你是鐵桿法西斯,不樂意被女人請酒,倒另當別論?!?/p>
“哪里,我沒不樂意啊?!?/p>
“況且又沒讓你進去?!?/p>
綠子有點醉,踩空了一級樓梯,兩人險些滾到樓下去。走出店門,原先隱約遮蔽天空的云層盡皆散去,薄暮的陽光溫和地傾瀉在街頭。我和綠子在街上東搖西晃逛了一會。綠子說想爬樹,不巧新宿沒有可爬的樹,御苑已經關門了。
“遺憾吶,我頂喜歡爬樹的?!本G子說。
我和綠子一路逛著商店。同剛才相比,街頭光景似乎沒那么不自然了。
“見到你,我覺得多少適應了這個世界。”我說。
綠子立定腳,細細看著我的眼睛,說:“真的,眼睛的焦點是好像比剛才穩定了。喏,和我交往收獲不小吧?”
“的確?!蔽艺f。
5點半,綠子說得趕回家做飯,我要坐車回宿舍。于是我把她送到新宿站,在那里道別。
“噯,猜我現在想做什么?”臨分手時綠子問道。
“猜不出來,你想的事?!蔽艺f。
“想我倆被海盜抓住,被他們渾身扒光,五花大綁地臉對臉捆在一起”
“何苦搞這名堂?”
“變態海盜呀,那是。”
“我看你倒像變態得可以?!?/p>
“一小時后把你們扔進大海。扔之前讓你們單獨呆在船艙里好好受用,海盜說?!?/p>
“往下呢?”
“咱倆盡情受用一小時呀,在地上滾來滾去,渾身扭動。”
“這就是你現在最想做的?”
“嗯?!?/p>
“得,得?!蔽覔u搖頭。
星期日早上9點半,綠子來接我。我剛睜開眼睛,臉還沒洗,只聽有人“咚咚”敲門吼道:“喂渡邊,有女人找你!”我跑下門廳,只見綠子穿一條短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牛仔裙,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還正在打哈欠。去吃早飯的一幫人路過時,全都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她那苗條而光潔的雙腿。她的腿也確實十分誘人。
“太早了吧,我?”綠子說,“渡邊君,看樣子剛剛起床?”
“就去洗臉刮胡子,能等15分鐘?”我說。
“等倒可以,問題是他們總是賊溜溜地往我腿上盯著看?!?/p>
“那還用說!在男宿舍里穿那么短的裙子,人家肯定看的嘛?!?/p>
“不過沒關系,今天的內褲可愛得不得了。粉紅色的,還鑲有漂亮的花邊,一飄一飄的?!?/p>
“那就更招惹是非?!蔽覈@口氣。隨即返回房間,迅速洗把臉,刮去胡子,找出一件灰色粗花呢上衣,套在藍襯衣外面。下得樓,領綠子走出宿舍大門。我冷汗都出來了。
“咦,這里的人莫非全都自己作樂不成?一下一下的?”綠子揚頭看著宿舍樓說。
“差不多吧。”
“男人們一邊想著女孩兒一邊搞那個?”
“基本上?!蔽艺f,“總不至于有一邊想什么股票行情、什么活用動詞、什么蘇伊士運河,一邊手淫的男人吧。一般來說,恐怕還是邊想女孩兒邊搞的?!?/p>
“蘇伊士運河?”
“比方說?!?/p>
“就是說想的是特定女孩兒?”
“我說,這個你問你男朋友去好不好?”我說,“我干嗎星期天一大早就非得給你一五一十介紹這個不可?”
“只是想知道一下么!”綠子說,“何況問他這個他肯定大發雷霆的,說女人不可以對這種事刨根問底?!?/p>
“言之有理?!?/p>
“可是想知道呀,我。純屬好奇心。告訴我,手淫時想的是特定的女孩子?”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別人如何不大清楚。”我無可奈何地回答。
“可想著我搞過?老實交待,我不生氣?!?/p>
“沒有過,說實話?!蔽胰鐚嵈鸬?。
“為什么?莫非我缺少魅力?”
“不然。你有魅力,又可愛,富于挑逗性的樣子也絕對合適?!?/p>
“那為什么沒想我?”
“首先我把你當朋友,不想你卷到里邊去;第二……”
“因為另有供你想的人?”
“也可以那樣理解?!蔽艺f。
“在這種事上你倒也滿守禮節?!本G子說,“我,喜歡你這點。不過,能不能叫我也扮演一次?哪怕一次也好。就是進到性的幻想或妄想之中。我很想出場試試,我們是朋友,所以才求你。這事不好求別人——總不能開口說今晚手淫時想著我點兒吧?正因為把你當作朋友才求的。事后把結果告訴我,例如都做了哪些?!?/p>
我嘆息一聲。
“不過進去可不成喲!我們畢竟是朋友,嗯?只要不進去,其他隨你便,怎么想都行?!?/p>
“行不行呢……居然還有限制,這可沒嘗試過?!蔽艺f。
“能想我一次?”
“想就是嘍?!?/p>
“我說,渡邊君,你別認為我這是淫亂啦性饑渴啦勾引什么的,別那樣認為,我僅僅是對此深感興趣,急于想知道罷了。我不是一直在女校的女孩子當中長大的嗎?因此十分想知道男人在考慮什么,身體結構是什么樣子。婦女雜志的附錄上面寫的,和這不是一碼事。我只是作為一種case study。”
“case study?”我絕望地低聲重復。
“有很多事我都想知道,想試一試,可每當這時候他都沉下臉發脾氣,說我淫亂,神經不正常,連愛撫那里一下都不讓,本來我想充分研究研究來著?!?/p>
“唔?!?/p>
“你討厭那個?”
“不,不算討厭?!?/p>
“相對來說是喜歡嘍?”
“相對來說是喜歡?!蔽艺f,“不過,這話下次再說可好?今天這個周日早上多叫人心情舒暢,不想談什么手淫把這大好時光糟蹋掉。談點別的吧,你那位是我們大學的?”
“哪——里。其他大學,還用說。我們是在高中課外活動中相識的。我在女校,他在男校。不是經常有合作演奏會什么的么?就是這種活動。確立戀愛關系倒是在高中畢業以后。噯,渡邊君?”
“嗯?”
“真的想我一次好么,就一次?”
“試試吧,下次。”我走投無路,只好應允。
我們從車站乘電車來到御茶水。我沒吃早餐,在新宿站換車時在站臺售貨亭買了一個薄薄的三明治,喝了一罐咖啡,咖啡居然一股報紙油墨味兒。周日上午的電車里,擠滿合家外出的人和成雙成對的情侶。一群身穿制服的小男孩手拿球拍在車廂里往來追逐。穿短裙的女孩兒車內倒是有幾個,但短到綠子那種地步卻是一個也沒發現。綠子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拉拽裙角。好幾個男人的目光在她大腿上溜來溜去,弄得我心神不定,但她本人卻似乎不大在乎。
“喂,猜我現在最想做什么?”車到市谷一帶時綠子小聲說。
“猜不著?!蔽艺f,“求求你了,別在電車里說那種話,給人家聽見多不好?!?/p>
“可惜呀,相當厲害咧,這回?!本G子果真不勝惋惜地說。
“對了,御茶水可有什么事?”
“跟我來就是,跟我來就明白了?!?/p>
星期天的御茶水,到處擠滿參加模擬考試或預科講習班的中學生。綠子左手攥緊挎包帶,右手拉起我,游刃有余地從擁擠的學生堆里穿過。
“渡邊君,你能夠完整地解釋出英語現在假定形和過去假定形的區別?”綠子突發奇想。
“我想沒問題。”
“那我問你一句,這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
“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倒談不上多少?!蔽艺f,“不過我想,與其說具體有何用處,莫如說它是一種訓練,訓練我們更加系統地把握事物?!?/p>
綠子認真地沉思良久。“你這人不簡單?!彼_口道,“以前我根本沒想到這點。什么假定形微積分化學符號,我統統認定它們毫無用場,一直沒放在心上,嫌羅嗦。這種生活態度難道有什么不妥?”
“沒放在心上?”
“嗯,是啊。那玩藝兒,我權當它們根本不存在。就連正弦余弦我都一無所知?!?/p>
“那也居然高中畢業進大學來了?”我不禁愕然。
“你真是榆木疙瘩腦袋。”綠子說,“只要直感好,即使不學無術也能考上大學。我在直感上可謂出類拔萃,不是叫三個之中選一個正確的嗎,我就靈機一動,百發百中?!?/p>
“我沒有你那么好的直感,就要在某種程度上掌握系統考慮事物的方法,就像烏鴉往大樹洞里貯存玻璃片一樣。”
“那又有何用處?”
“怎么說呢,”我答道,“會使某些事情做得順利吧!”
“舉例說?”
“形而上學式的思考,幾種外國語的掌握?!?/p>
“那又有何用處?”
“因人而異。有的人有用處,有的人沒用處。說到底,它是一種訓練,有用處與否倒是次要問題,這點剛才就已說過?!?/p>
“呃——”綠子似乎心悅誠服,撒開我的手,繼續沿坡路往下走,“你很擅長向別人解釋什么。”
“是嗎?”
“是的。這以前我向很多人問過英語假定形有何用處,但沒一人闡述得如此頭頭是道,英語老師都在內。每次給我一問,那些人不是瞠目結舌就是惱羞成怒,再不就不屑一顧,誰也不好好教我。要是當時有人像你解釋得這么透徹,說不定我也會對假定形發生興趣。”
“唔?!?/p>
“你讀過《資本論》?”綠子問。
“讀過,當然不是全部,和大多數人一樣?!?/p>
“理解得了?”
“有理解得了的,也有理解不了的,要想真正讀懂《資本論》,必須掌握與之相關的系統思維方式。當然,對于整體上的馬克思主義,我想我還是基本可以理解的?!?/p>
“沒有讀過這方面書的新大學生,讀《資本論》也能融會貫通?”
“那怕不大容易吧?!蔽艺f。
“跟你說,我剛進大學的時候,參加了民歌方面的課余活動小組,很想唱歌來著。不料湊在那里的,盡是些道貌岸然招搖撞騙的壞家伙,現在想起來都直起雞皮疙瘩。剛一進去,就叫讀馬克思,喝令從第幾頁讀到第幾頁。還有演講,說什么民歌必然同社會同經濟基礎息息相關……沒法兒,一回家我就玩命地讀。可就是全然不知所云,比假定形還難,讀不到三頁就扔開了。這樣,下周聚會時我就說:讀了,但什么也沒讀懂,是的。結果怎么著,打那以后奚落呀嘲弄呀都來了。什么沒有問題意識啦缺乏社會性啦。開哪家的玩笑!我不過說了句讀不懂那些文字罷了。你說可惡不?”
“唔?!?/p>
“討論的時候就更加不可一世。一個個無不擺出無所不通的架勢,玩弄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詞句。我莫名其妙,就接連發問說:‘帝國主義剝削是怎么回事?同東印度公司有什么關系?’‘粉碎產學協同體是不是必須走出大學去公司工作?’可是誰也不做解釋。不僅不解釋,還煞有介事地大發脾氣。那情形,你能信?”
“能信?!?/p>
“說我連這個都不懂是干什么吃的,‘你一天天活著都想什么來著!’這就完了。豈有此理!是的,我腦袋是不好使,普通小民嘛!可支撐這世界的不就是小民嗎?被剝削的不也是小民嗎?口口聲聲兜售一大堆小民們不知所云的話,那算什么革命,算什么社會變革!我也不是不想讓世界變好!要是有誰真的受剝削,我也不想讓他逆來順受嘛!所以我才提問,是不是?”
“倒也是。”
“那時我就想來著,這些家伙全是江湖騙子,自嗚得意地炫耀幾句高深莫測的牛皮大話,博取新入學女孩兒的好感,隨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這玩藝兒,那號人。一上四年級,就趕緊把頭發剪短,忙不迭地鉆到什么三菱商社、什么東京廣播局、什么IBM公司、什么富士銀行找份差事,討一個壓根兒沒讀過馬克思的老婆,挖空心思給孩子取個玄而又玄的名字。至于粉碎產學協同體,簡直笑掉眼淚。那些新生也恬不知恥,本來狗屁不懂,卻裝出大徹大悟的樣子,低三下四。事后還居然開導我說:‘你真傻,不懂也說懂不就得了?!刮?,還有更傷腦筋的呢,你聽不聽?”
“聽聽?!?/p>
“一天,要去參加一個夜間政治集會。叫我們女孩兒每人各做二十個飯團,帶去當夜宵。開玩笑,這豈不是徹頭徹尾的性別歧視?不過轉念一想,總興風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聲沒吭地乖乖做了二十個,每個都放了酸梅干,用海苔包好。結果你猜怎么著,說什么小林的飯團里只有酸梅干,連菜都沒放,而其他女孩兒都放有鮭魚或咸明太魚子,還有放煎蛋的。氣得我愣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這伙一口一個革命的家伙干嗎為夜宵飯團這芝麻粒小事大聲起哄?挑肥揀瘦?外面包海苔里面有酸梅干,不挺高級的嗎?想想印度兒童去好了!”
我笑道:“那,民歌小組怎么辦了?”
“6月份退出了。頭都氣炸了?!本G子說,“不過,這所大學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是江湖騙子,都生怕自己不學無術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終日。于是就都看同樣的書,噴吐同樣的話,都聽約翰·科爾德林,看帕佐里尼的電影,還覺得津津有味。這能算得上革命?”
“這——怎么說呢?我又沒親自目睹過革命,無可奉告。”
“假如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么革命!我肯定因為只往飯團里放酸梅干而被拉去槍斃。你也定然同樣下場——由于能徹底弄懂假定形的緣故。”
“有可能?!?/p>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頭百姓,革命發生也罷不發生也罷,平頭百姓還不同樣只能在窩窩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謂革命,無非更換一下政府名稱??赡切┤烁静欢眠@點,那些賣弄陳詞濫調的家伙。你可見過稅務員?”
“沒有。”
“我不知見過多少次。橫沖直闖地跑到我家大吼大叫:什么吶,這賬簿?你們做的什么混賬買賣!這就是經費?把收據拿出來,收據!嚇得我們縮在墻角里大氣不敢出,到吃飯時候,還要獻上特級壽司。其實,我爸爸一次都沒逃稅漏稅,真的。他就是那樣的人,古板得很。盡管這樣,稅務員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什么收入是不是太少了等等。笑話,收入少不是因為賺得不多嗎!我聽了,心里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朝他們發一頓脾氣,叫他們找有錢人算賬去。喂喂,你以為革命爆發后稅務員的態度會改變?”
“極可懷疑?!?/p>
“既然那樣,我才不信什么革命哩!我只信愛情?!?/p>
“好!”我說。
“好!”綠子異口同聲。
“我們往哪邊走呢,這是?”我問。
“醫院唄。我爸爸住院,今天該我陪伴一天,輪到我了?!?/p>
“你爸爸?”我吃一驚,“你爸爸不是去烏拉圭了么?”
“騙你的,那是?!本G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很早以前他就吵著要去烏拉圭,哪里去得成。說實在的,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幾處。”
“病情如何?”
“說痛快點,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不再做聲,默默移著腳步。
“這個瞞不過我,因為和媽得同一種病,腦腫瘤。你能信?我媽媽因這種病剛死兩年,這回又找到我爸爸頭上。”
大學附屬醫院里邊,也是由于星期日的關系,到處擠滿探病的人和輕患者,混亂不堪;而且充溢著顯然是醫院特有的氣味兒。消毒藥味兒、探病花束味兒、小便味兒、被褥味兒混在一起,把醫院整個籠罩其中,護士踏著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在里面走來走去。
綠子父親住的是兩人一間的房間,他躺在外面那張床上。躺著的姿勢,不禁使人想起身負重傷的小動物。他側著臉,癱瘓般地躺在那里,打點滴的左臂軟綿綿地探出,身子紋絲不動。給人的印象是:他本來就長得又瘦又小,而這以后似乎還要更加瘦小下去。頭上纏著白繃帶,蒼白的胳膊上布滿注射或打點滴的點點遺痕。他眼睛半睜半閉,茫然注視著空間的某一點。我進去時,他略微轉動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看著我們。大約看了10秒鐘,便收回極其微弱的視線,重新盯視空間中的一點。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從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躍動,有的不過是垂危生命的蛛絲馬跡而已,就像一座破舊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門隔扇而只等拆毀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亂糟糟地生著雜草樣的胡子。我不由納悶,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會生出這等繁茂的胡須。
綠子對躺在靠窗那張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聲“您好”。對方仿佛已口齒不靈,只是微笑著點下頭,然后咳嗽了兩三聲,拿起枕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過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電線和電線桿,此外一無所見,連云影都沒有。
“怎么樣,爸爸,精神好些?”綠子對著她父親的耳穴說道,簡直像是在試麥克風?!霸趺礃樱裉??”
她父親哆哆嗦嗦動了動嘴唇,說“不大好”。那其實不是說,而似乎是在把喉頭深處的干空氣勉強換成語言?!邦^?!彼f。
“頭痛?”綠子問。
“嗯?!备赣H應道??磥砗茈y一連吐出四個音節。
“那也是沒辦法的。剛動過手術,肯定痛的。知道你不好受,還是得忍一忍才行?!本G子說,“這是渡邊君,我的朋友。”
我說了句“打擾了”。這位父親半張了下嘴,隨即又合上了。
“坐呀?!本G子指著床腿旁一把圓塑料椅說。我便順從地彎腰坐下。綠子給父親喝了一點壺里的水,問道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凍。父親說不要。綠子說還是要吃點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頭有個床頭柜樣的小桌,上面放著水壺、水杯、碟和小鐘。綠子從桌下一個大紙袋里掏出替換的睡衣、內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門旁的貯物柜里。紙袋最底層裝有給病人準備的食物:葡萄柚兩個,果子凍和三根黃瓜。
“黃瓜?”綠子吃驚地失聲叫道,“這里怎么冒出黃瓜來了?姐姐這人想什么來著?活見鬼!本來電話里交待得清清楚楚,根本沒讓她買什么黃瓜,真是?!?/p>
“是不是把獼猴桃聽錯了。”我說。
綠子“啪”一聲打個響指?!安诲e,我是叫她買獼猴桃了,是的??伤詣幽X一想不就明白了:病人哪里能啃生黃瓜!爸,吃黃瓜?”
“不要?!备赣H說。
綠子在枕邊坐下對她父親絮絮地說了好多事:電視圖像不清請人修理啦,高井戶伯母兩三天來看望一次啦,藥店的宮脅騎自行車摔個跟斗啦,不一而足。對這些,父親只是“唔,唔”作答。
“真的不想吃點什么,爸?”
“不想?!备赣H回答。
“渡邊君,你不吃葡萄柚?”
“不吃?!蔽乙餐瑯討馈?/p>
過不一會,綠子把我拉去電視室,坐在沙發上吸了支煙。電視室里,三個穿睡衣的病人同樣一邊在噴云吐霧,一邊看一個什么政治討論會的節目。
“噯,那邊那個拄松木拐杖的老頭兒,我們一進來就鬼鬼祟祟地往我腿上看,就那個穿藍衣戴眼鏡的老頭兒。”綠子不無陶醉地說。
“當然要看,穿那樣的裙子誰都得看?!?/p>
“不過也蠻好嘛,反正大伙都無聊至極,偶爾欣賞一下年輕姑娘的腿調劑調劑也好。興奮起來促進康復也未可知?!?/p>
“但愿別適得其反。”我說。
綠子望了半天煙頭上筆直升起的煙。
“提起我爸爸,”綠子說,“他那人,人并不壞。有時說話挺氣人,但至少秉性耿直,一個心眼地愛我媽。而且他也在盡他的努力來生活。性格是多少有軟弱的地方,又沒有經商手腕,也沒有人緣,但同周圍那些滿嘴謊言、投機鉆營、耍小聰明的家伙們比起來,不知要地道多少倍。我這人也是說起話來就沒完的性子,和他動不動就吵嘴,但他人并不壞?!?/p>
綠子就像拾起掉在路上的一件什么東西似的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手一半在裙子上,一半貼著她的大腿。她望了一會我的臉,說:
“渡邊君,這地方不好——能再多陪陪我?”
“5點以前沒問題,奉陪就是。”我說,“和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況且我又沒事可干?!?/p>
“星期天一般都干什么?”
“洗衣服?!蔽艺f,“再熨好?!?/p>
“渡邊君,你不大樂意向我談那個女人的事吧?你結交的那個人。”
“是啊,是不大想談。就是說很復雜,不容易說明白?!?/p>
“沒什么,不說也無所謂?!本G子說,“不過說一下我想象的總可以吧?”
“只管說。你想象的東西怕是很逗兒,我洗耳恭聽。”
“我想,你交往的肯定是人家的老婆。”
“唔?!?/p>
“是位大亨的太太,漂亮,三十二三歲,身穿毛皮大衣、查爾斯·約爾旦皮鞋、絲綢內衣,而且性需求簡直如狼似虎,干起來花樣層出不窮。平日一到下午,就和你大動干戈。但星期天丈夫在家,所以不能會你。對不?”
“你倒真會想?!蔽艺f。
“肯定叫你把她身體綁上,蒙住眼睛,把整個身子上上下下全舔一遍。接著,對了,叫你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去,活像特技表演,再用立拍立現的照相機把那場景拍下來?!?/p>
“有趣有趣?!?/p>
“由于欲火中燒,自然大凡能干的一律不放過。她每天每日為此絞盡腦汁,反正有的是時間,下次渡邊來的時候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想個沒完。結果剛一上床,就急不可耐地擺出花樣翻新的體位,一連三次沖上頂峰。然后對你這樣說:‘如何,我這身子夠味兒吧?年輕女孩兒根本滿足不了你的。喏,年輕女孩兒能這樣侍候你?怎樣?興奮不?哎呀不好,又要出來了……’”
“你看色情電影看得太多了吧?”我笑道。
“怕是那樣?!本G子說,“不過我頂喜歡色情電影,下回不一起去看一場?”
“可以。你有空時一塊兒去好了?!?/p>
“當真?高興死了??茨欠N變態的去——用鞭子劈里啪啦地抽完,讓女孩兒當眾撒尿。我最中意這一手。”
“好好”
“噯,渡邊君,你知道在色情影院里我最喜歡的是什么?”
“這——想不出來?!?/p>
“告訴你,一出現那種場面,就聽見周圍人‘咕嚕’咽唾液的聲音?!本G子說,“那‘咕?!罱腥讼矚g,我覺得??蓯鄣貌坏昧?。”
今天的夜讀就到這啦。
“8090成長夜讀”正在共讀
《挪威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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